一砚一剑一拂弦

二十四

齐州户数近万，人口更有数万之多，无论是搜救还是转移，都不是件容易事。

李承恩打着“齐州会友”的名号出京，马不停蹄返回洛阳，做下一番部署，先亲率府中二百余骑轻装简从千里疾奔。所幸他们带着筹措来的物资抵达齐州时，洪灾尚未大作，天策们花了一整日功夫，努力说服城中疑惑万分的百姓尽快疏散，却也只来得及安置一部分人。

不料只隔了这一日空隙，次日河水便掀起了巨浪，卷过堤岸咆哮而来，几乎将一面临水三面环山的齐州城淹成一片水泊。总算李承恩早有准备，有条不紊指挥救援，再加上裴元及时赶到施救，百姓们虽被这来得莫名其妙的水灾吓得不轻，好在伤亡者称不上多。

又隔了两日，叶英接到一封回书。他捻着信纸思索多时，便直接转交给了李承恩，嘱他带人“城外接货”。李承恩连天加夜忙了几日，早忙得脑袋发懵，不及思考就带了人涉水出城，不想在城外被一份从天而降的大礼砸得更懵了。

整队满载辎重的牛车上，看起来还比较眼熟的是个一身黄的藏剑。这藏剑似是面上受过灼伤，容貌尽毁，狰狞伤痕张牙舞爪盘踞了整张脸，但明亮温暖的目光又显得可亲可敬。他向李承恩打招呼道：“李大统领，按我们大庄主的吩咐，藏剑紧急采购了粮食、衣物药品等货物若干，以备赈灾之用，请李大统领接收。”

李承恩的脑袋在身边天策们爆发的欢呼声中慢慢恢复运作：“阁下是自藏剑山庄来？”

名唤叶激石的藏剑跳下车：“不，我自扬州来。”

李承恩一怔。藏剑山庄伸出援手本在情理之中，他也心知藏剑来得如此迅速，必是接了叶英书信直接带钱赶来，在附近州县就近采买物资；只未料到藏剑甚至并未调动杭州本部的资金，只扬州一处的铺子，便能在数日内拿出如此大笔钱款。他一面暗自腹诽这么有钱还不让拖一拖尾款，一面也对叶激石拱手道：“李某人多谢贵庄相助。”

“一则庄主吩咐，二则义所当为，李大统领何须言谢。”叶激石向城内张望，显然是想去见见叶英，踌躇良久到底作罢，遗憾道：“我就不去打扰我们大庄主了，李大统领，就此别过。”

李承恩自认对叶英还算有几分了解，奇道：“叶大庄主见到贵庄来人定然高兴，似乎谈不上‘打扰’。”

叶激石笑笑：“李大统领所言极是。但齐州这洪水来得好生奇怪，大庄主信中便没对我们多说，如今又只托李大统领出城接货，当然是不想藏剑也来蹚浑水……大庄主有命，怎能不从。”他收回望向城内的目光，轻声道，“不仅是我，整个藏剑都还是少知道些事为好。知道越多就越担心，而现在大庄主最不需要的，就是这点无谓的担心了。”他遥遥向城一礼，便转身离开。

李承恩心下一叹，原地凝立片刻，忙令军士分批次把这解了燃眉之急的货物运回去。他自己则是回了指挥岗位，口干舌燥直到晚间，才有空找叶英裴元说话，先谢过藏剑施援，而后道：“今日涨水的势头似乎有所减弱。”

裴元道：“按这情况来看，再过两日水虽不退，也不会再涨，可以想办法准备转移了。李大统领，你那边的进展如何？”

李承恩道：“今日统计过人数，大致不差，伤亡未过五十人。明日再搜寻一日，便可以收工了。”

裴元颔首道：“那便最好。还有，这是搜救的进展，坑蒙拐骗的进展又如何了？”

李承恩的笑意颇为狡黠：“不敢不敢，当不起坑蒙拐骗四字。在下不过‘偶然’带些部属，‘碰巧’来此会友，‘恰好’遇上水灾而已。这边禀报朝廷，那边调我天策府自家人过来帮忙，合情合理。在下为君分忧，一片赤胆忠心，天地可鉴。”

裴元是讨厌繁文缛节的个性，面对这比繁文缛节更加难以理解的官腔，就很想把笔砸在李承恩脸上：“李大统领，能说人话吗？”

李承恩快速估算了一下被藏剑带奶花二打一的胜率，立刻决定见好就收：“我自洛阳来齐州时已做好安排，天策三千将士整装待发，只等我军令一到，便动身来齐州一同转移百姓。如今水患已起，我也已呈报陛下，此时调兵虽仍有先斩后奏之嫌，总归算得上事急从权，在陛下面前能交代了。”

裴元一头雾水地看看叶英，叶英也一头雾水地“看”回来，然后两个人一起看李承恩：“为什么之前调兵就不能交代？”

“呃……二位用不着理解这个。”李承恩扶额，继而抬头，狡黠神色悉数敛去，留下一个“这很天策”的宽厚笑容，“我也算活过了小半辈子，在朝堂里、疆场上打滚，城府算计已经用得太多了。而你们不一样，你们愿意一生只坚守着那几件事，为了医、为了剑，还有为了家，旁的什么名利都不要，这样很好——我毕生所求，也不过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，像我这般心机深沉的人能少一点，像二位一般简单纯粹、不负己心的人，能越多越好。”

他拍了拍自己的心口，甲下系着的护心镜黑沉沉的，却倒映出点点夜空中的璀璨繁星：“当然，李某人一路走来，扪心自问，也能说一句天策好男儿问心无愧。”

叶英心下微震，缓缓向李承恩一拱手：“李大统领枪诛宵小，胸怀坦荡，自能问心无愧，叶某佩服。”

裴元也点头，随即又补上一句：“当然这改变不了李大统领坑蒙拐骗的本质。”

李承恩失笑道：“受教受教，裴大夫果然是裴大夫。”

数日后，水势渐趋稳定。而天策部队也在杨宁的带领下赶到齐州，李承恩一声令下，三千将士立刻开始行动。他们扯起数根大绳，让青壮男子拉着绳子在水中稳住身形自行转移；老弱妇孺则是被他们小心翼翼搀扶、背起，涉着几乎没腰的积水一趟又一趟送出城门。

杨宁把他那匹全天策府最好的里飞沙缰绳一丢，捋起袖子也想去帮忙，被李承恩拦了下来：“这里由你指挥。”

于是杨宁和里飞沙一起瞪圆了眼睛：“大统领你要走？去哪里？”

李承恩向他俩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：“我掐指一算，东方大吉……”

杨宁愣愣地截道：“啊是吗？但是大统领，你上回这么说的时候，好像是一个人断后被围炉了。”

里飞沙很配合地打了个响鼻，被当众拆台的李承恩脸都不带红的：“放心，这回我掐指算了好几遍，肯定准。”

杨宁在实诚得出名的天策府里论实诚都是数得上号的，和在实诚得出名的天策府里画风突变的李承恩比糊弄人，那就不是一个段位；他一句话就被糊弄过去了，十分老实地接下指挥权。李承恩正转身要走，杨宁在身后叫住了他：“大统领，归雁递回府里的传书你没给我们看，他们……是不是出事了？”

李承恩脚步猛地顿住，立在原地，没有回头：“等我回来再告诉你们。”

杨宁摸着里飞沙的鬃毛不说话，里飞沙把头歪到他肩上，亲昵地蹭来蹭去。

李承恩仰首望向天空，声音低沉有力：“咱们家的兵哪个都是好样的，哪个都没给天策府丢人——我这做头狼的，总不见得让这些狼崽子看扁了！”

说罢，他背对着杨宁用力挥了挥枪，将杨宁同样用力喊出一声“是”的声音丢在身后，大踏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了。

自城南高地沿小山圈向北折去，慢慢地便向城北黄河渐渐靠拢。再向山深处进发，倏忽林中枯木间劲风大作，一只十分眼熟的白毛怪猴双足一蹬树干，将这枯树震得摇摇欲坠，前肢利爪径直向李承恩袭了过去。

李承恩长枪向前递出，枪尖如银龙探爪般一闪，架住了怪猴双爪。叶英在旁一剑听雷直取那怪猴，剑锋过处，再次十分干脆利落地断其一臂。

李承恩望着那痛叫不止的怪物咋舌道：“叶大庄主这也太利索了，好歹让给我一枪。”

叶英道声“承让”，裴元正忙着给他俩挂针，闻言道：“放心，等下这玩意有得是，随便打。”

那怪物负伤后果然扭身逃窜，一路逃至山脉深处。三人不紧不慢追在后面，待到视野中终于抹去了那怪物的身形，抬头一看，眼前竟又是一个洞口漆黑如墨，将所有光吞噬殆尽的山洞。

李承恩早被叶英和裴元警告过，立刻转过头不去看洞口。裴元也低下头，自药箱内取出一只小瓷瓶，五指缓缓合拢握在手中，用力闭目又睁，看向叶英，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：“……就是这里了。”

叶英紧紧握了一握他的手，将瓷瓶接了过去。李承恩从背上摘下长弓和一枝翎羽箭，校了校弓弦，也向叶英伸手道：“这种大概要抗揍的活交我来。”

弓开如满月，乘龙箭脱弦而出，带着瓷瓶迅疾地穿入洞口，划起一道些微的波动，在黑暗中稍闪即逝。

而后，洞中响起瓷瓶破碎的一声清脆裂响。

而后，而后——而后而后而后而后而后——

洞中响起了尖叫一般的呓语，梦魇一般的嗤笑，咯咯、喃喃，絮絮有声，两个似是脱胎自噩梦最深处的声音一左一右，发出尖利、毫无感情的狞笑，时而交织，时而碰撞，恍惚间地动山摇，晕眩至深时却又惊觉——地是何物，山又是何物，这似乎早已不在人间，人间，人间又怎会有此——非人之声——

红光，满眼都是铺天盖地的红光——那刺眼的血光又逐渐亮了起来——

但是，随即。

横扫千军的剑光自上方倾泻而下，灿若银河，以不可阻挡之势，将血光一荡而平。

疾风起天地——

千里卷吴山！

----------TBC----------

NOTE：

1.李局总共上线就这两三章，下一章开头他就下线，为了把出场价值发挥到最大，给他多插点旗做一个真正戏台上的将军好了……反正他耐打（。

2.风~来~吴~山~叽~叽~叽~（不